文/盛可以图/千图网 太阳很白,白得就像没有。母亲和弟弟出门就各自拖了一截影子。地上烫,弟弟小冬弹了几步。在屋子里的桑桑意识到日头强劲,正安静地烘烤地面的一切。从蝉的清晰与平稳的鸣唱声中可以听出,一丝风都没有。 母亲和弟弟融化在太阳里。桑桑在母亲的梳妆镜前站住了。那是一面晚清的梳妆镜,暗红木镶边,繁复的龙凤图雕刻得生动灵活,镜面点点斑渍,像飞虫的排泄物。桑桑用手指擦了擦镜面的斑渍,见自己长眉细眼,眼珠子漆黑,极像照片中的母亲。 无疑,母亲年轻时是一方美人。曾和一个长沙知青谈恋爱,准备结婚时,长沙知青突然有条件返城,抛下母亲走了。母亲后来嫁到益阳,生下桑桑,调教有方。桑桑喝鱼肝油长大,打个饱嗝也冒肝油味。五年级就发育完毕,现在读初二,已长成一个标准美少女。 事情的最初很简单。春天时,桑桑认识了书店的老板鲁一同。后来,这个干净斯文的男人就不断出现在村子里头。 这天,饭后没多久天就煞黑了。月亮爬上来。月色发烫。闷热的夜晚像个蒸笼,萤火虫在树丛中闪烁。弟弟小冬到河里洗冷水澡去了,母亲在浴室里洗得哗啦哗啦响。桑桑悄悄溜到河堤上,远远望见鲁一同,正慢慢踱步,月光下的身影虚无缥缈,似乎马上就会消融。 桑桑赶了上去,在鲁一同背后气喘吁吁,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 鲁一同转过头,有话不说,笑眯眯地望着桑桑。 月上柳梢头。一句话也没有。桑桑跟着鲁一同往前走。她感觉内心甜蜜,月色很美,长堤和河流像梦里一样神秘,堤面平整泛白,人宛如在水面漂行。 回头已看不清自己的家,桑桑如梦初醒。鲁一同往前面一指,桑桑看见夜里的兰溪镇,和水里的倒影连成一片,灯光落在河面,水中灯火既繁华又落寞。 桑桑望望河面,看看月亮,突然加速步伐赶到鲁一同的前面。 墙壁比灯光更为昏暗。水泥花窗的缝隙里塞满了烂鞋。楼梯过道摆放着许多蜂窝煤,堆积的箱子、腿脚不全的桌椅一直架到天花板。蜘蛛丝绕满泛黄的灯泡。走廊更是繁杂。桑桑没想到鲁一同的房间那样光鲜,颜色搭配很妙,被子的花色粉红,还有墙上的画、台灯、家具……鲁一同给桑桑倒了一杯茶,自己打水洗脸。 桑桑拘谨。她觉得水杯很漂亮,试图辨别它的颜色,又似乎在搜肠刮肚地找话说,脑子里好像被冲刷的沙滩,过去的记忆全被抹掉了。 这时候,任何人发出的最轻微的声响也很突兀。尤其是鲁一同拧毛巾时,水落在白色铁皮脸盆里,就像脆雨砸上青瓦屋檐。白色脸盆外面画上去的两只红鸳鸯,似乎要惊恐地展翅而去。 “你也擦擦汗吧。”鲁一同端盆水走过来,放在桑桑脚边。 “我不洗。我要回去了。”桑桑看到水在脸盆里晃动,盆底的两只大红鸳鸯让她觉得水是血红的,她惊慌地站起来,仿佛这盆水给了她充足的理由。 “桑桑,我有很多话要对你说。”鲁一同用身体挡住她。 桑桑过不去,退了几步,一脚踩翻了脸盆,水泼了一地,脸盆在地上哐当哐当打旋。 桑桑心扑腾得厉害,身上汗水更多。 母亲可能正在四处找寻她,这种不妙咯嚓剪断了桑桑心里的那根甜丝,又想到还要赶几里地的夜路,必得经过一小段的乱坟山,桑桑更是方寸全乱。 “太晚了,我真的要回去!”桑桑像头小牛犊,低头俯冲。她的坚决使鲁一同更为果断,他一把抱住桑桑,两条手臂密实地缠住她,动用技巧与力量,温柔地把桑桑压倒在床。 桑桑没有动。鲁一同将她压倒在床时,她感觉到某种舒服,就像洗澡时全身浸入温水当中。 瞬间很静。 “我真的喜欢你。”鲁一同说,并且一只手探到桑桑的裙子底下。 桑桑尖叫一声,仿佛被水烫了,压低嗓门喊道:“放开我,我要回家”。 鲁一同像块巨石,桑桑掀不动他。她和他争斗了一会,很快,她的双手被鲁一同用一只大手攥紧,他附在她耳边甜言蜜语。 但是,恍惚间,她听见母亲在喊“桑桑,桑桑”,她蓄足力,把鲁一同拼命往外抵,鲁一同仿佛是焊在她的身上,推脱不动,恼怒中桑桑狠咬了鲁一同手臂一口,后者仍不放手。 “让我回家吧。”血从桑桑咬过的肌肤里冒出来,她吓坏了,哭了。 回答桑桑的是更为密实的身体覆盖,和角落里的几双干净女鞋。 月亮正圆。乡村的月光散发槐树香味。窗页的影子斜印在房间里,挂了蚊帐的床,像一只纸盒。若在白天,能清楚地看到这是一张具有晚清风格的床,据说是桑桑的曾祖父结婚时所用,有名的三滴水床,全部用黄杨木做成,床前还配有踏板两块,呈梯形,雕花板栏额三层,四脚状如马蹄。 人要上床歇息得先脚踩踏板,把鞋子脱在踏板上,再落了床帷,挂帷帐的铜钩碰到木床,会发出清脆声响。家具色彩的黯淡与古老,使房间里死气沉沉。 桑桑自觉闯了大祸,下了鲁一同的床就一路飞跑,裙衫湿透,见母亲房里的灯熄了,心里稍有放松,敛声屏息摸黑撩开蚊帐就要上床,脚刚踏上踏板,忽然床上有人说话。桑桑一路惊魂未定,这下只觉得魂魄都飞了。 说话的是母亲。 母亲摸到她湿透的裙衫,低声道:“说,发生了什么事?” 桑桑厌恶母亲的敏锐。母亲的态度让她觉得今晚的事情很羞耻。 床上闷热,桑桑身上流出新的汗水。 母亲追问了一句,桑桑听出母亲的声音发抖,她原本编好了谎言,此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 月色隔着纹帐显得晦暗,母亲只是一团阴影,看不清她的表情。桑桑仍不说话,她不喜欢母亲声音里头那种夸张的崩溃。母亲的手影晃来晃去,过了好一会儿,桑桑明白母亲是在擦眼泪,这才说自己去了同学家玩游戏,疯出了一身汗。 母亲当然不相信,进一步逼问:“在什么地方,和谁?”仿佛一把尖刀对准桑桑的心窝。 “总之什么事也没有,我想睡觉。”桑桑感到身体刺痛。母亲像一个偷窥者,对她今晚的秘密穷追不舍。桑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去鲁一同的家里。在弄清楚这个问题之前,她什么也不想说。母亲熟知桑桑身体的每个细节,对她的内心却一无所知。 窗外蛙声鼓噪。大约是月亮移了位置,月光爬到床头,擦亮母亲的半边脸,青灰的脸色使桑桑暗自吃了一惊。母亲似乎陷入在某种追忆里。 那片光挪到母亲的肩头时,母亲的脸完全暗了。同时在光影中的,还有桑桑的两截瓷白小腿,它们叠了起来。它们疼。那片光疗伤似的铺在上面。 母亲突然的动作使光影凌乱,她扑向桑桑,想脱桑桑的短裤。桑桑的身体前所未有的敏感,她反弹似地坐起来,脸凸现在那片光中,惊愕的表情使光亮也显得夸张: “妈,你干什么?” “我要知道你干了什么。”母亲只是一团影子。 “我什么也没干。”母亲的行为使桑桑感觉受到侮辱,眼里有了泪光。 她仅仅是咬伤了鲁一同的手臂,恰恰因为咬他一口,她当了鲁一同的帮凶,击败了自己。 “告诉我,那个人是谁?”母亲绝望。 桑桑嘴唇哆嗦,咬住不哭。 这年冬天,比往年冷,连河面都结冰了。冰上铺了雪。 桑桑每次到镇里,总是惶恐,好像被人逮住的麻雀,虽有羽毛掩饰麻雀心脏的嘭嘭直跳,眼神的慌乱却无从躲藏,她既害怕忽然碰到鲁一同,又时刻准备着。 她很想知道那晚以后,他再见她时的表情。她需要那个表情,就好像那是一个谜底,一个她为什么到了他家里的谜底。但是,直到胡子长满鲁一同整张脸,淹没他的五官神情,桑桑再也没有遇见这个人。 到这个冬天,桑桑才觉得自己裂了。对镜梳头时,那种碎裂感尤为突出。镜面上的苍蝇屎斑更重,人已不是从前的人,比缺胳膊少腿更为残缺,她对着镜子哭了。 她反复将时光打乱拼凑,希望重新编织一个现实,然而,事实就像家中那只打碎了的青瓷碗,诞生出许多锋利的刀口,惟有小心翼翼,才不至于被扎出血来。母亲则在努力粘合它们,以一个成年人的智慧,制造一个生活的赝品,并且让自己相信它是真的。 现在,桑桑对自己耳朵上穿的耳洞感到别扭了,它们像镜面上的屎斑,贴在完美的耳垂上,分外刺眼。她仔细回想自己穿耳洞的原因。别人都说穿耳洞根本不疼。桑桑感到好奇,不相信针从肉里穿过去会不疼,如果不是疼,会是什么? 几乎是莫名其妙地留下了耳洞。桑桑慢慢地对它产生了厌恶,她穿了耳洞,从来没有戴过耳环,穿耳洞并不是因为喜欢戴耳环,她压根儿就没想过要戴。穿耳朵不是疼,而是悔,就像和鲁一同的那个晚上,前者挖空了肌肉,后者凿空了心灵,两者都是覆水难收。 去益阳市教师进修学校,要走过几里长堤,穿过简陋的兰溪镇,在镇的另一边,有个简单的公共汽车站,搭乘简便的汽车,约行驶一个多小时才能到达。 这条路走熟了,桑桑也熟了。 进修学校快毕业,桑桑与正在五中读高三的初中同学乌获君好了。五中就在兰溪河畔,离兰溪镇几百米远。某个周末桑桑回家,经过五中,在长堤上碰到乌获君,才知道乌获君一直暗恋她。 桑桑因鲁一同事件后,埋头读书,遵照母亲的意思,考了教师进修学校,较为轻松地跳出“农门”,晃眼便成了城里人。再次碰到乌获君时,桑桑才发现自己一直喜欢他,几年不见,他变得瘦高清秀,一副书生气派。 乌获君家里穷,住的是泥砖墙的茅草屋,但乌获君长得不像茅草屋里出来的人。他干净利索,书念得好,人长得也好。桑桑把乌获君带回家时,母亲很高兴,觉得乌获君比长沙知青俊,母亲也赞赏乌获君会有大出息,没有反对桑桑和乌获君好。 母亲有母亲的想法,乌获君读高三,成绩不错,是值得期待的,一旦他考上大学,就是一名大学生了,作为中专生的桑桑,明显略有高攀。不过,在益阳这块地方,女中专生找男大学生,女大学生找男研究生,是约定俗成的,反之倒是怪事。 乌获君的母亲砸锅卖铁供他读书,出嫁了的姐姐为他也是不遗余力。乌获君懂事早,熟得也早,与桑桑谈恋爱知道应该克制,但少年终不如已婚男人那样收放自如,且越克制越热烈,还是乱了阵脚。 桑桑周末偷偷到五中堤边上会他,面朝兰溪河,背对杨柳岸,把手言波光粼粼的童年,以及蓝天般广阔的希望与生活,有趣得像鱼跃出水面,鸟落在枝头,云探头入水,时间溜得飞快。乌获君叫桑桑等他,他一定能考上大学。桑桑说不管怎么样,她都等他。 有一次,桑桑来会乌获君,在兰溪镇看到鲁一同,手抱孩子,胡子拉茬,完全是中年男人的潦倒相。桑桑躲起来,脑海闪现从前的一幕,又飞快地消逝了。 她感到过去的自己无比荒唐。她居然会跟鲁一同到了他家里。他什么也不表白就占有了她。她半夜三更在长堤上奔跑回家。那晚的月光白得瘆人。她知道,自己未曾爱上他,现在连熟悉感也谈不上,完全陌生,但感到那晚湿透的衣衫还紧贴在身。 再碰到鲁一同时,桑桑身材挺挺,一米六三;桑桑鼻梁高翘,亮出年方十八的鸭蛋脸迎面而上。她觉得鲁一同看到了她,他的眼神落在她脸上,似乎马上就要认出她来。当他漠然移开视线,桑桑知道他认不出自己了。 她一面为此高兴,一面又觉悲伤,不知道一个男人需要经历过多少女人,才能忘记他经历过的女人。 桑桑多年来一直努力忘记,却始终难以磨灭的那个晚上,似乎随着鲁一同的淡漠轻易地消失了。仿佛被那个夜晚的恶魔释放出来,使她重新来到人间,她对自己也陌生了。那个晚上因此像某块砖头隐没于城墙之中,太阳在兰溪镇的上空,照亮了所有的阴暗角落。桑桑穿行于明媚小镇,心情明媚。 不太明媚的是,乌获君高考落榜了,桑桑一天都没法隐瞒,分数一出母亲就追问过来了。母亲先是替乌获君惋惜,这样的结果太出乎意料。母亲的惋惜是真诚的,甚至还红了眼眶,与其说是为乌获君,勿宁说是为了桑桑。 乌获君对桑桑说,我不能再重读了,我不能再让我妈苦,不能继续让我姐偷偷卖血供我了。我想去当兵,考军官大学。 乌获君高考落榜,再去桑桑家时,桑桑的母亲完全拉下了脸。桑桑的母亲拉下脸来也很好看,看不出凶相,所以乌获君照样来桑桑家。桑桑母亲的态度一次比一次恶劣。 乌获君最后一次去桑桑家,被桑桑母亲用扫把赶出家门,并勒令他们不许再有往来。那时乌获君已经当兵,桑桑也已毕业分配到羊角乡五七中学教书,暗地里和乌获君书信频繁。母亲不允许他俩来往,将桑桑往屋里推,从墙角拾起扫把赶乌获君。乌获君不动,扫把便落到乌获君身上,桑桑母亲愣了一下,扫把一扔,嘭地关上门,见桑桑流眼泪,说道,以后你自然会明白,我这是为你好。 桑桑每周回一趟家,要是落雨,路上烂泥和水,懒得走,便呆在学校。久之桑桑也嫌生活单调,环境差,觉得自己并没有离开农村生活,穿上漂亮衣裳,没有男生欣赏,夜里想吃臭豆腐麻辣烫,周围只有庄稼。早已听腻一窗蛙鸣或者虫声,想念昏黄的街灯与小报刊亭,还有阔净的街道、时装店里的模特、电影院和冷饮厅。 田绿了又黄,兰溪水退了又涨,村庄还是那个模样。桑桑想乌获君,不知哪年可以考军校,是否考得上,考上了还得读几年,等他读完她已经是二十好几的大姑娘了。 桑桑和乌获君保持书信联络,对乌获君的前途将信将疑,但从乌获君的来信描述中,又隐约看见自己当了军官太太。 桑桑母亲托了人给桑桑物色对象,条件要求男方必须是城市户口,在益阳市里工作,最好能将桑桑从五七中学调到市里。 陆续收到一些信息反馈,经过仔细权衡,桑桑母亲将目标锁定在法院工作的李阔朗。李阔朗是个小法官,也是农村出身,大学毕业工作四五年了,干净斯文,略有积蓄,惟一的缺点是身高只有一米六五,和乌获君没法比,不过桑桑母亲认为,乌获君一表人才,于桑桑的幸福生活关系不大,生活是具体的、实在的,李阔朗具备过好日子的条件。 李阔朗一眼就看上了桑桑。桑桑母亲问桑桑对李法官的看法,桑桑说不出好歹。母亲说李法官的叔叔是教育局的,亲事一定,立刻着手办调动关系。 桑桑不吭声,说她的感情不是商品,怎么能用来交易。母亲说这不是交易,将来你是李法官的人,他有责任将你安排好,这是他的义务。桑桑说我在五七中学教得很好,没想过要到市里去。母亲气道,人往高处走才对,你愿意呆在那里,我可不愿意,我要你在城里生活,干净体面,扬眉吐气。 桑桑觉得母亲没有错,母亲是为她好,因此又说不上话来。母亲又说,不听老人言终归是要吃亏的,我比你多活几十年,看的比你长远。乌获君那孩子是不错,可惜了,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走错路。 母亲还说,爱是一回事,生活是另一回事。李法官人品好,除了长相比乌获君弱,哪方面都比他强出许多,再说你得想想自己不是个完整的身子。 桑桑起初不依,母亲也曾软硬兼施,最后让桑桑妥协的不是母亲的耳光,也不是母亲布满皱纹的哭声,而是母亲的这番话。 桑桑很快和李阔朗结了婚,调了工作,母亲也一起迁到益阳,等着含饴弄孙。两年后乌获君回来找桑桑时,桑桑家的房子因为久不住人,屋阶上都长满了野草——这是后话。 桑桑和李阔朗生活着,并且生活得很好。挺长一段时间里,桑桑的爱留在乌获君那里,她感觉到剥离的疼痛,但不至于难以承受,通常她做点别的什么事,注意力就转移了。 生下儿子后,爱从桑桑的记忆里溜走了,她变成一个十分日常的女人,回忆爱情时,就像晾衣服时偶尔看见太阳。 桑桑关闭了对乌获君的热情,也熄灭了对生活的幻想,她想生活大概就是如此日复一日。 结婚后,桑桑才给乌获君写了最后一封信,只说她已经离开五七中学,不要再往那里寄信,并请他忘了她,她已经结婚了。 母亲对桑桑的现状十分满意,这是多年前她梦想的生活,她在这对小夫妻身边感到前所未有的骄傲与自豪。 另一件让母亲舒服的事情是,儿子小冬是大学生,已经从湘潭大学毕业,正在益阳麻纺厂搞实习。麻纺厂的姑娘出了名的漂亮,琼瑶的电视剧正在热播,麻纺厂里飘出来的姑娘头发都缎子似又黑又长又滑溜,个个都像女主角。母亲期待有长发女孩飘进自己家里来。 桑桑喜欢小冬,以小冬为荣。她常在小冬身上看到乌获君的影子:瘦高,俊朗,书卷气。 半年后小冬带回一个女孩,短头发,身材娇小,声音比泉水清脆,桑桑和母亲都吃了一惊,这个叫青乔的女孩完全不是她们喜欢的类型。 母亲心中不快,同时看出青乔年纪比小冬大,便问小冬,小冬承认她比他大四岁,是麻纺厂的职工,刚刚离婚。母亲闻言大惊失色。青乔对自己的婚史不以为然,口齿伶俐,嘴巴快活,对桑桑母亲问东问西,表现出一个城里姑娘对乡下事物的兴趣与热心。 桑桑母亲心里别扭,嘴里那句难听的话,终没能说出口,只是私底下对小冬说,她不同意他娶离过婚的女人,除非她死了。 小冬铁了心要娶青乔,又不愿伤母亲,只有找姐姐桑桑帮忙劝导母亲。 小冬一进屋,桑桑就说:“别指望我去说服妈,妈反对是有道理的,我也不同意你娶离婚女人,结了婚你就知道会有多麻烦。” 小冬原本乐观,还没开口就吃了桑桑一闷棍,气不打一处来,嚷道:“姐,你才结婚多久,怎么变得和妈一个样了?难道你真的忘了乌获君还在等你吗?妈反对你们,拆散你们,你这么快就忘记了?” 桑桑身子一震,低着头,半晌才道:“爱是一回事,生活又是另一回事。” 小冬反问:“爱和生活是可以在一起的,为什么要强行拆开它们?” 桑桑怒了:“别问我为什么,反正我不同意,她凭什么嫁给你?就凭她是城里人?你是大学生,城里姑娘那么多,随便你去挑,你要是和她结婚,我和妈一起死给你看。” 桑桑眼泪都流下来了,之前她的态度并不是这么坚决,小冬激怒了她,情绪突然顶到了头,一丝缓和的余地都没有了,表现比当年母亲反对她跟乌获君时更为冰冷麻木。 因为小冬的事情,桑桑和母亲的关系变得十分亲近,她们在同一条战线上,比任何时候都更像一对母女。 母亲对小冬向来宽松,只有桑桑才是她生命的延续。母亲眼见小冬对青乔死心塌地,权衡一下,觉得青乔出身好,家庭条件不错,姑娘灵泛,有修养,细说起来,小冬攀这门亲不算吃亏,便有了马虎过关的意思。 桑桑见母亲立场有所动摇,费尽心机劝说母亲,作为弟媳,比当姐姐的还要大两三岁,太荒唐,以后再拎个别人家的小孩进家门,就更荒唐了,感情的事,压一压就过去了,千万不能现在放松。总之小冬还小,不懂事,有些事她们应该替他拿主意。 母亲从槐树村回来,带了一封给桑桑的信,寄自东北沈阳,已经一个多月了。桑桑看字迹是乌获君的,但乌获君在江西,不在东北。 桑桑疑惑,拆信一读,觉得天都黑了。原来,桑桑结婚的时候,乌获君正好从江西调往东北,他可能错过了她最后的那封信,他后来给她寄的信全部退回去了,他不知道她巳经结婚,他一直在等她。另外他正在读军官学校,春节期间他会回来找她。 桑桑反复读着乌获君的信,完全不相信这是真的。她表情平淡,甚至麻木,仿如平常批阅学生的作业。回过神来,再看自己家里的摆设、孩子的玩具、李阔朗的衣物,也不相信这是真的。 过了很久,她才小心翼翼地想起了过去,想起兰溪河边,杨柳树下的时光,和乌获君的爱情从茧蛹里挣脱出来,变成蝴蝶,在天空中飞舞。 蝴蝶飞不过沧海。一只回忆的蝴蝶是自由的。 桑桑一阵痛楚。乌获君在信里约定腊月二十八去她的家里。桑桑把信烧了,却准确地记住了腊月二十八。桑桑不打算去,她若无其事地过日子,仿佛乌获君的来信丝毫没有影响她的生活。 随着春节的临近,桑桑开始躁动不安。腊月二十八,桑桑找借口出了门。这天天气很冷,北风呜呜地刮,枯柳风里狂翻,小雪粒满地乱砸。 桑桑结婚后就没有回过村里(只有母亲回来看过几次),老远就看见凄清的瓦屋,通向地坪的小路荒芜了,屋阶上都长满了枯草,窗户被灰尘封住了,蜘蛛在上面结网。桑桑刚拐进地坪,便看见乌获君坐在石阶上,一身草绿军装,帽徽闪着冷光。 劲风将桑桑往前推了一步。乌获君站起来,裤子皱得一塌糊涂。桑桑不说话,低头开了锁,“吱呀”一声推开了两扇木板门。乌获君跟进来,屋里比外面更冷,像一个潮湿的洞穴。 桑桑径直到了自己的房间,打算把火箱点燃烤火,从进门起她一直在哆嗉。她不知道如何开口说第一句话。她拿走烤火的小棉被,打开火箱盖,正准备取出炉子生火,乌获君制止了她,他的手搭住她的臂膀,一使劲,她整个人就被扭过来,并且脸部朝他。 她被迫看着他,他成熟了,英气逼人,令她羞愧难当,她感到爱像一只马蜂蜇痛了她,低声说道:“是我对不起你,我结婚了,我写信告诉过你,你那时正好调到东北,也许你没收到。” 乌获君说他收到了信,不管她有没有结婚,他仍然爱她。桑桑在乌获君的怀抱里颤栗,一瞬间便抹掉了李阔朗以及过去的生活,回到当年与乌获君相爱的情景。同样,她在乌获君怀里清醒过来,并且为自己的身份感到自卑与惭愧。 桑桑双脚冰凉时,很自然上了那张黄杨木做成的三滴水床,盖上被子取暖,她突然想起鲁一同那个老男人,那晚上母亲在床上哭,鬼魂一样的脸。 乌获君坐在床边,冷得双腿麻木,勉强扯了一角被子搭在膝头,鞋里的脚如浸在冰水里,不得不踩住踏板暗暗使劲。屋外的风奔跑喧嚣,有瓦片落下来摔碎了,桔树摇得比卵石还响。桑桑知道他冷,起来帮他脱鞋,他自己弯腰解了鞋带,犹豫片刻,慢慢地脱下来,露出军绿色的袜子。 他们很奇怪地歪在一起。 桑桑说到窗外的杨柳,春天淡黄,夏时翠绿,现在看上去灰枯,春天一来,又活了。乌获君说爱情是不死的。 桑桑说,一枯一荣,绿还是去年的绿,柳已不是去年的柳,添了新枝,一切都不同了。乌获君说但在他看来仍然很美,也许更美。桑桑眼泪流下来。乌获君用手臂把桑桑圈在怀里,表示他依然爱她,要娶她,要她做他的妻子。桑桑心里一阵兵荒马乱。 后来他们脱了外衣,再然后脱了内衣。桑桑在乌获君怀里颤抖。结婚几年了,她才发现,原来跟自己爱的男人在一起是这种味道。 只是,一切都回不去了。 天黑前,桑桑沿着兰溪河长堤往市里走,身影灰蒙蒙的一团。 穿过兰溪镇时,桑桑又看见了鲁一同,一副衰相。 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— 本文作者:盛可以 来源《留个房间给你用》之《淡黄柳》 若有侵权,请联系删除 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_ 情感励志 幸福度高的婚姻,父母参与度都很低 金庸美人卷:那些惊艳时光的女子 “放心吧,我家狗不咬人。”呵呵哒! 红楼梦系列 年少只道黛玉作,如今方懂情难控 如果薛宝钗进了宫,能活到第几集? 她的故事,可以拍一百集宫斗剧 小说故事 爱上白血病少女的蒋先生 那两个傻子,生了个孩子 一个风尘女的洗白之路 人物解读 白蛇传中最值得嫁的人 找老公,我劝你学学黄蓉 赵丽颖,你凭什么嫁给爱情 盛可以赞赏 长按北京白癜风的费用广州权威的白癜风医院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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