四方山的秘密 杨卫/文 我出生于“文革”期间,在我出生前不久的年初,曾有一架军用探测飞机,连续数日在我的家乡——湖南益阳地区的上空盘旋。通过缜密的勘察,不久之后,便有一个团的士兵,加一个营的工程兵,陆续进驻到位于益阳岳家桥镇的四方山,开始在密林深处凿山挖土,大兴土木。近两年时间,他们在那里挖了不少坑道,筑了许多营房,还建了一座大铁塔。时至年底,工程全面竣工。自此,这里突然间变得繁忙起来,有不少马来亚人陆续迁入,与许多中国军人和协助人员一起扎营于此,形成了一个庞大的军事驻点。年1月,一个名为“马来亚革命之声”的广播电台,在这里诞生,每天以马、泰、华、英四种语言,持续不断地向世界广播,直至年。 这是当年发生在中国的一件大事,是毛泽东向世界输出革命的重要举措,也是中国无私援助马来亚共产党的具体计划。不过,这一切都是在鲜为人知的情况下,秘密进行的,属于高度机密。所以,作为益阳人的我,生于斯,长于斯,过去在益阳生活时,却对此毫不知情。说起来,也是一种“不识庐山真面目,只缘身在此山中”。但这不能怪我,而要怪当年的信息闭塞与保密制度。 上世纪五十年代至六十年代东南亚共产革命图谱。 我最早知道四方山的这个秘密,已经是离开家乡数年之后。此时的我,早已定居于北京,从艺术家转入艺术批评与策划,并在国家发展文化创意产业的大背景下,为打造中国最大的艺术区——宋庄,做了不少事情。正是因为如此,常有一些外地官员和政要来宋庄考察时,顺便也会找到我,希望能够从我这里获取一些发展的经验。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,慢慢与家乡益阳有了更多的联系。 我还记得,大概是年左右,益阳市政府的一位副秘书长,带队来北京考察文化创意产业,期间,还专门转来宋庄找了我。他们慕名而来,自然是希望能够借鉴宋庄的发展模式,回去推动益阳的文创业。不过,益阳毕竟不是帝都北京,既没有这么深厚的文化,也没有这么多优秀的人才。所以,当我们聊到关键的东西,即益阳有什么可发展的文化资源和历史资源时,益阳的这位政府副秘书长,呈现出了一脸愧色。最后,数来数去,没什么资源可数了,才翻出了这座四方山。我最早知道其中的秘密,就是通过益阳市政府的这位副秘书长。 原来,隐蔽在四方山密林深处的这片营房,不仅是“马来亚革命之声”的电台所在地,也是当年马共总书记陈平的栖身处。也就是说,它曾经是马共的总部,是马共被当年英马政府逐出国门后,继续革命的发动机,也就是他们的“流亡政府”。陈平和他的追随者们,之所以能够深入中国腹地,在益阳四方山的密林深处安营扎寨,据说,是得到了毛泽东的支持。当时的中国,奉行的是“阶级高于主权”(全世界无产阶级的利益高于国家主权)。基于这样一个理念,中国在内穷外困的情况下,仍然勒紧了裤腰带支援世界革命。同时,由于中苏关系闹翻,双方开始争夺东南亚兄弟党,中国更是加重了对外援助的力度。其中,马共就是重点扶持对象之一,中国政府不仅给予他们经济支持,而且还在中国腹地为他们营建了基地,提供他们所需的一切,以保障他们的“革命本钱”。 至于为何要将马共的“革命之声”,选择在益阳的四方山,而不是离东南亚更近的广东、广西或者云南等地?据后来有研究者分析,可能是基于保密的角度考虑。因为电台的发射塔,其目标性很大,容易被常在奥、桂、滇边境外空飞行的美军侦察机发现。所以,才选择了位于中国腹地,即湖南省益阳境内的四方山。此外,从物质生活的角度考虑,当时的中国,各地均告肉食短缺,只有湖南的肉食较为充裕,供应一个特别的机构,似乎不成问题。所以,将马共的“革命之声”和“流亡政府”落户于此,是较为理想的选择。其实,我开始说到的,部队最先开进这里,并非是为了给马共建基地,而是出于战备的需要,国家准备为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建一个二线备用台。只是还未待竣工,便在流亡到中国的马共总书记陈平的恳请之下,中国政府转给了他作为“总统府”,和远程遥控马来亚国内革命的秘密电台。 隐蔽在四方山密林深处的“”遗址。 因为这个基地建成于年1月,故而,就以“”命名。这是出于保密的需要,同时,也表明了这个基地的落成时间。在那个备战备荒的年代,许多重要的生产单位和驻扎机构,都是以这样的数字,而不是生产性质和工作性质来命名。这当然是为了欲盖弥彰,掩人耳目。在我的家乡益阳,当年就有不少以这种数字为代号命名的机构和单位,诸如微播站、通讯工厂、和增波站,以及9号台等等。我并不了解这些机构和工厂的性质,只知道它们一般都远离城区,座落在市郊的山丘与丛林地带。或许,这都是为了较好的隐蔽吧。益阳是一个山水相间的城市,她的城廓沿资江而起,北岸是南洞庭湖的冲积平原,南岸则是雪峰山的余脉,可谓一半是平原,一半是山丘。大概正是因为这种独特的地理结构,一方面便于生活与出行,另一方面也适合藏匿与躲蔽。所以,自上世纪六十年代开始,益阳城的发展,便由北岸的老城区,慢慢地转移到了南岸的山丘地带,陆续迁来和兴建了不少工厂与办事机构。现在的益阳城,其市中心早已集中在了南岸,这个基础正是那时候打下的。 在我儿时,资江南岸的益阳城,还是山峦婉延,盆岭环绕。因此,在年益阳大桥建成通车之后,我们家由桥北的大码头,迁入桥南的桃花仑时,我还隐隐地感到过有些失落。因为当时的桃花仑,基本上还是郊区,远没有桥北那边繁荣。不过,很快我便体会到了桃花仑这边的好处。因为不仅益阳当年的军政机关,如地革委、军分区等都在这边;而且还有不少厂矿企业,分布在山丘沟壑间。那时候,工人阶级是主人翁,社会地位高,福利也好,令人羡慕。我还记得有个福利,是老城区的市民们不曾享有的,那就是可以经常免费看电影。那时候的电影,不像现在这么奢侈,需要声光电齐全。那是在艰苦的环境下,一切都是因陋就简,放电影也是,找块空地,搭个架子,挂上屏幕,便可以开始了,名曰“露天电影”。这样的“露天电影”,往往只在军政机关与厂矿企业里播放,而且是轮流转场,从一个单位放到另一个单位。我知道这些以数字为代号命名的生产单位和驻扎机构,就是在那个时候,是追随于电影放映队的步伐,东跑西颠,而逐渐了解到的。 不过,我虽然知道益阳有许多以数字为代号命名的单位,但这个“”,却是前所未闻。要不是益阳市政府的这位副秘书长,多年后到北京来考察,向我透露了其中的一些秘密,恐怕我到现在,都还蒙在鼓里,浑然不知。正是在这位副秘书长的提醒之下,我才幡然想起,儿时所经历的一些事情,似乎与此也有些关联。因为我生长在邮电局的家属院,父亲曾在机要科工作,做过机要发报员,因此,对保密制度并不陌生。在过去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,邮电通讯和广播电台一样,均属国家命脉,不可小觑。我记得,文革期间,我们邮电局是有军代表进驻的,属于军管单位。可见,其重要性。那时,父亲也常给我灌输其通讯工作的重要。父亲做机要报务,常有紧急任务需加班,每每那个时候,父亲都很谨慎,去也好,回也罢,都是三缄其口,讳莫如深。这使我不由得想起“”基地,既然是落在益阳,如果与外界联系的话,必绕不开电信。或许,父亲所在的邮政局,也承担过他们的一些联络任务吧。当然,这只是我的猜测。不过,猜测也不无根据,因为确实有一位军人出身的神秘人物,曾经做过我们家的邻居。 我还记得,这位神秘人物姓宋,我叫他宋叔。宋叔和我们家一起,都是年左右搬进邮电新楼的,做过几年的邻居。父母告诉我,宋叔是军人出身,但我从来没见他穿过军装,这让我十分好奇。现在回想,有几个疑点,表明了宋叔与“”之间,似乎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:其一,他在邮电局工作,但不属于邮电局领导,而是独立操作一个通讯室,具体做什么?属于绝密;其二,我虽然不知道宋叔是何时进的邮电局,但我知道他离开的时间,是年左右。我后来查阅资料,了解到“”基地,正是年撤销的,这个时间对得上;其三,当时能够住进邮电新楼,都需要一定的条件,要么资历深,要么家人多,而宋叔那会儿还很年轻,刚结婚不久,一个青年小伙能享受如此待遇,可见他的特殊性……凡此种种,都将宋叔的工作性质,指向了“”。不过,这些都是遥远的往事,已无法证实。宋叔一家从我们院搬走之后,便不知去向。他们去了哪里?后来的情况怎样?我一概不知。如今回忆起宋叔来,我只记得去他家看电视的情形。那时,我们整个邮电局家属院,只有几台电视机,而他们家就有一台,我们院里的孩子们常跑去他们家,三三两两地围在一起看电视。通过方寸之盒,认识了外面的世界,也留下了许多美好的回忆…… 回到四方山的“”基地,它的具体位置,是在益阳的岳家桥镇,离益阳市区较远,却与今属长沙辖区的宁乡毗邻,实际上,是处于益阳和长沙之间。这里的山不高,但山势蜿蜒,丛林茂密,很具隐蔽性。同时,还有一座名为鱼形山的大水库,环绕于青山之中,水波荡漾,浟湙潋滟,给这里增添了几分生机与秀色。或许,这正是当年政府在此选址修建电台,后转给马共做总部的原因。因为这里风景宜人,既具有隐蔽,同时,交通又很便利,离省城长沙只有几十里路程,确实是个理想之地。事实上,马共总书记陈平,常往返于益阳和长沙之间,不仅只是工作生活在四方山,在长沙市南郊的青园宾馆也有住所。当时,青园宾馆属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(中联部)管理,是专门用来接待东南亚国家共产党领导人的特殊宾馆。陈平穿梭于长益两地之间,直到年“”基地被撤销,才离开湖南。 关于陈平,他可是位传奇人物,作为马共的总书记,在国际共运史上,他曾与丰威汗(老挝共产党总书记)、波尔布特(柬埔寨共产党总书记)、德钦丹东(缅甸共产党总书记)、艾地(印尼共产党总书记)等人齐名。陈平原名王文华,祖籍福建,年出生在霹雳州一个叫实兆远的小镇,父亲是个开脚踏车配件行的商人,属中产阶级家庭。陈平生活在这样一个殷实之家,本来一切都是风平浪静。可是,年中国的抗战爆发,却打破了平静,也改变了陈平的人生。正是受中国抗战局势之激励,陈平从这一年开始,便积极地参与到华人支援中国抗日的社会活动中,一度还曾想到中国来读军校,参与战争。虽然在父母的阻挠之下,陈平的愿望并未实现,而是留在马来亚继续读书,但在读书期间,他便成立了学生抗敌后援会。时至年,陈平开始与左翼华人学生接触,正式成为马来亚共产党的一员。 上世纪六十年代,毛泽东接见陈平。 说到马来亚共产党,原本是中国共产党的海外支部,20世纪20年代成立之时,名叫“中共南洋临时委员会”,外人也称其为“南洋共产党”。这也是马来亚共产党和泰国共产党的前身。20年代中后期,随着中国国民党的“清党”,不少流落到东南亚的中共成员,加强了“南洋共产党”。李立三在担任中央实质领导职务时(名义上的总书记是向忠发),按照共产国际的指示激烈地推动“革命高潮”,却是处处碰壁,最后成了“立三左倾路线”的替罪羊。莫斯科由此鼓励创建独立的“马来亚共产党”,并于年,派了共产国际东方局干部胡志明来督导马共的创立。自此,马共开始独立于中共,从支部变成兄弟党,直接受共产国际管辖。 但是,由于相隔万里,共产国际鞭长莫及,对马共的指导相当有限。所以,马共仍与中共保持着意识形态的紧密联系。不过,由于当时的中共,正忙于国内的生存与发展,实际上也无暇顾及;而共产国际东方局的督导干部胡志明,一度在香港身陷囹圄,出狱后又一直忙于印度支那共产党(越老柬三国共产党前身)的组织和发展,对马共也是不遑顾及。所以,马共在那段时间,基本上是靠精神食粮艰难度日。而马来亚的社会状况,又远比其他地区复杂,其社会构成主要是由三大族群相结合,即马来人、华裔和印度裔。马来人皆为穆斯林,共产主义组织难以渗透到严密的伊斯兰社会;印度裔普遍有宗教信仰,在政治上还有自己的“印度人国大党”;而东南亚华侨团,大多是中国国民党的支持者,双方渊源深厚,对共产党有排斥情绪。所以,马共那时候的组织发展,可以说是举步维艰,一筹莫展。 然而,日本侵华战争的爆发,却给了马共一次勃兴的机会。因为此时的中国共产党,已经在国内获得了合法地位,“国共”开始了第二次合作,军队也被改编成了政府军。这使得马来亚的左翼华人力量,也随之壮大,中国共产党在南洋的活动,又开始频繁起来。而以抗日的名义发展组织,远要比以前的共产革命口号,更加吸引热血青年。马共后来的这位总书记陈平,就是这时候加入共产主义组织的。由于他勇力过人,又颇具谋略,所以,很快便崭露头角,成了马共的活跃分子。 太平洋战争爆发后,日军占领了英国统治的东南亚。这在某种程度上,反而助长了马共的发展。因为在对待日军的态度上,东南亚一带出现了极大分歧。当日军打着“东亚圣战”和“从白种人手中解放黄种民族”的口号到来时,当地土著民族,从民族主义角度出发,大都采取了配合的态度,视其为帮助自己独立的力量。而侨居的华人,以马共为代表,虽然同样抱着民族主义的立场,但却坚定地站在了抗日一边,帮助英军作战。而英国毕竟在东南亚已经统治多年,在当地积累了深厚的资源,马共借助英军的力量发展武装与组织,飞快壮大,至二战结束,其军事力量,已发展到三四千人,成员更是多达四五万之众。这无疑为他们将来的共产革命,奠定了基础。 马共游击队。 二战结束后,英军重新收回对马来亚的统治权,因为马共曾配合英军抗日有功,成为了合法政党,英军还给他们中的一些功臣颁发了勋章,陈平就是其中的受封者之一。此时,他在党内的地位迅速飙升,已经成了马共的核心人物。年初,时任马共总书记的莱特突然失踪,年仅23岁的陈平代行其职,开始调查“莱特事件”。其间,发现莱特不仅私吞公款,还向日英都出卖过马共的有关情报。于是,认定其为“间谍”。陈平将莱特的情况通报中共、越共和泰共,最后泰共行动组受其委托,在泰国追查到莱特的行踪,并将其处决。陈平从此取代莱待,担负起了领导马共的重任。也是在这一年,他与中共恢复了密切联络。 正是在与中共的接触中,陈平增加了革命的信心。同时,基于对国际国内形势的错误判断,促使其做出了准备发起大规模武装暴动,以推翻英国和他们扶持的现行政府的决定。当时,日军撤退后的马来亚,留下了严重的经济问题,通货膨胀和失业率居高不下,劳资冲突频繁,马共在很多工会、商会和学生中建立了统战组织,曾以经济斗争的名义,发起了多次罢工和罢市。而英国正在努力恢复马来亚的经济生活,看到马共从中破坏,便制定了严厉的宵禁制度,开始扼制马共。双方的蜜月期,就此终结,关系变得日益紧张起来。 不久,冷战开启,苏联与西方也同样结束了蜜月期,加上斯大林开始批判铁托的“机会主义”和“投降主义”,苏联的革命调子开始高涨。而中国共产党在内战中的节节胜利,也使马共看从中到了希望,认为国内和国际的革命高潮,即将来临。于是,在年6月间,仓促地发起了武装暴动。然而,由于天时、地利与人和,皆不占优势,陈平所领导的这次武装暴动,最终以失败而告终。后来有人总结这个惨痛教训,分析出了一系列失败的原因。首先,陈平率领马共在中国共产党没有取得全面胜利之际仓促暴动,显然是选错了时间,因为得不到任何外援。更要命的是,马来亚没有与另一个共产党国家接壤,这是先天的重大缺陷。后来的苏共、中共,包括陈平自己,都曾对此做过深刻的总结。相比而言,越共却要幸运得多。虽然他们比马共更早发起武装斗争,损失也很惨重,力量被压缩至边远山。但在濒临绝境时,中共取得了全面胜利,打通了两党的土地接壤,外援源源而来。所以,越共得以化险为夷,绝处逢生。 此外,马共处在一个伊斯兰社会,很难争取到当地土著的支持。所以,其成员和发展力量,主要还是限于左翼的华人圈。同时,马共也始终没有得到过共产革命的母国——苏联的直接指导和支持,这又是马共的一个先天不足。另外有一个糟糕的情况,就是马共的对手,是在欧洲数百年的险恶政治与军事环境中,磨炼出来的老牌帝国主义——英国,而不是较为单纯的美帝国主义。根据现当代共产革命的一个惯常规律,对手是美国时(或深受美国政经影响),成功率将大大增加。再还有,马共也高估了自己在华人圈的影响力,抗战期间及战后初期,其组织之所以能够迅速发展,是得益于他们高举的“民族主义”和其它普世性旗帜,一部分华人给予支持,是冲着这些观念而来,并非为了苏维埃革命的理念。所以,在马共发起多次暴力活动后,有不少原来的华人支持者,也逐渐失望,与之疏离了。最后,就是势力悬殊太大,马共在发展最高峰时期,其成员包含总部、民运、马共解放军等加起来,也未超过人;而政府方面,最高峰时有警察6.7万人,军队4万人,地方保安部队25万。如此的差距,再加上缺乏以上种种外援因素,马共的武装暴动失败,已成板上钉钉。 战斗在马泰边境的马共游击队。 陈平所领导的马共武装暴动失败之后,也曾效仿中国,试图以“农村武装斗争包围城市”为战略,继续在农村开展游击战争。但均因英马政府的严密搜索和围剿,步步追杀,最终胎死腹中。此后,英国在执行政治、军事和经济的铁腕手段,将马共扼杀殆尽的同时,又在马来亚全国上下推行议会选举,华人最大的政党马华公会,马来人最大政党巫统,印度裔最大政党国大党组成联盟,拿下了52席中的51席。再之后,英国又承诺要让马来亚独立。这使得马共原来打出的“反殖民统治、争民主”的口号,彻底落空,失去了民众基础,武装暴动已没有任何理由。无奈之下,陈平带着身边的一干人马,撤离到了泰马边境地区。自此,在马来亚国内,武装斗争已基本停止。 在泰马边境,陈平率领着他的一干人马,迂回于马、泰两国地方军的矛盾之间,利用深山密林作掩护,于夹缝中求生存,得以在泰国的领土生存了数年。年12月,陈平离开了位于泰国的营地,在北越呆了一阵之后,辗转来到中国,从此,拉开了他长达数年在远方遥控马共的历史。 以上这些信息,都是我后来通过查找资料得来的。正是因为益阳政府的那位副秘书长,到北京后跟我聊起陈平和“”工程,才使我知道自己的家乡,还隐藏了这么一段跌宕起伏,而又鲜为人知的历史,从而激起我的好奇心,使我对马共和陈平,都产生了探究的兴趣。为了满足自己的好奇心,我后来还四处搜寻过有关马共和陈平的资料。几年下来,我不仅买到了研究陈平最权威的著作,即由陈剑主编、马来西亚华社研究中心年出版的《与陈平对话——马来亚共产党新解》,而且还淘到一本中共中央对外联络部年编印的《马来亚共产党文件选编》,甚至还从藏家手里收到了一份年有陈平署名的珍贵电文稿。真是功夫不负有心人!这样一来,有物为据,有档为凭,我对陈平和“”工程的了解,也就越来越清晰起来。 我买到的有关马共与陈平的专著。 陈平到北京后,中苏已经闹翻,双方都在争夺东南亚兄弟党,这给陈平和马共又重新带来了机会。之后,随着“文革”日益临近,中共对外政策也日趋左倾,开始了与苏联大搞输出革命的竞赛。中共曾委派邓小平告诉陈平,他们可以考虑重新开展武装斗争,并愿意提供一切帮助。这是马共第二次开始武装斗争的源起。武斗要搞,文宣亦不能停,马共在湖南益阳建立“马来亚革命之声”,便是基于这样一个背景。 陈平在益阳的四方山到底生活了多久?我不知道,但我知道,自年新加坡、沙巴和沙捞越联合组成马来西亚,而后,新马又一分为二、各自独立以来,受新加坡李光耀的“清共”政策,和东南亚种族骚乱,以及大陆“文革”的影响,马来西亚的局势,一直处于动荡之中。而陈平领导的“马来亚革命之声”,无疑是火上浇油,起到了助燃剂的作用,直接感染了许多左翼青年,使他们甘愿放弃自己的家园,从泰国和马来西亚跑到泰南地区投奔革命。由此,在泰国南部的丛林之中,又催生出了一个“革命圣地”,从而也使得马共游击队的人数,骤然增加。 我买到的马共资料。 不过,好景不长,时至年,越共与柬共两党的关系,开始全面恶化,而他们冲突的背后,又有中苏两国的影子。越共决定出兵消灭柬共政权,为了取得苏联和东南亚国家的支持,越共领导人相继出访了东南亚和苏联。而就在越共进行外交布局的同时,柬共也意识到了政权的危机,于是,紧急向中共救援。此时,已经从“文革”中复出工作的邓小平,虽然严厉地批评了柬共,但还是答应了救其一把。为了与苏越两党展开外交竞赛,同时,缓和“文革”造成的外交孤立,这年底,邓小平也走了一圈东南亚。其间,李光耀代表东南亚各国领导人,向邓小平强调,若要改善与东南亚国家之间的关系,就必须停止输出革命,最重要的,是断绝对马共的援助,关闭在中国境内的泰共和马共的电台。受此压力,邓小平回国后,约见陈平,要求其配合关闭马共电台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之后,陈平同意于年9月联大会议之前关闭,但条件是中央仍对马共给予一定的援助。这样,在年底之前,建在中国境内的泰共和马共两家电台,都相继停止工作。自此以后,泰共再没有发声;而马共却把电台搬到了泰南,重新换个“民主之声”的名字,又继续对东南亚广播了多年。 我收藏的有陈平签署的马共电文。 位于益阳四方山的“”基地,大概就是年被废弃的。当时,大队人马是如何撤离益阳的?均属保密计划,我当然不可能知晓。但后来我通过查找资料获悉,陈平从益阳撤出以后,并没有像他的诸多战友一样,马上转战泰南,而是滞留在北京,又遥控了马共多年。 年,东欧剧变,马共的外援彻底断绝。在泰国、马来西亚两国政府的运筹之下,经过多轮谈判,陈平以答应泰马两国的诸多要求为前提,在泰国的边境城市合艾,与两国签署了和平协议,即《合艾和约》(而非投降协议)。决定放下武器,走出丛林,回归大社会。自此,辗转多地,为革命事业奋斗了60多年的马来亚共产党,彻底解散。 晚年的陈平。 之后,泰、马两国政府,向原马共成员分配了相应的土地,也为他们划分了活动区域,并建立了若干个“友谊村”和“和平村”。同时,还允许愿意回到马来西亚的马共成员,回家乡安养终老。但是,唯独把陈平拒之门外,不许他入境。为此,陈平曾据理力争,并于年向马来西亚国家法院提起诉讼。不过,最终的结果,却令陈平大失所望。马国法院裁决,陈平不仅不能回马来西亚终老,而且终生都不得再踏入马国的土地。陈平带着这种绝望,晚年客居泰国,开始了反思“马共”和自己作为共产党的一生。期间,他用英文发表了自己的长篇回忆录《陈平:我方的历史》,以一个失败者参入对历史进行评说的范例,打破了自古以来,历史都是由胜利者所撰写的铁律,从而开创了历史叙述实现双向互补的先河。 年9月16日,陈平医院病逝,享年89岁。这位曾经叱咤风云、在20世纪世界共运史上,留下显赫一笔的重要人物,就这样郁郁而终,客死他乡。说来,也是莫可奈何,不禁让我感怀,想起明代诗人杨慎在《二十一史》弹词第三章《说秦汉》中的《临江仙》:“滚滚长江东逝水,浪花淘尽英雄,是非成败转头空,青山依旧在,几度夕阳红……” 废弃的“”遗址。 年初夏,我利用回家乡参加一个艺术活动的机会,请当地知名画家许国良陪同,专门探访了位于益阳四方山的“”遗址。许国良开车带我从益阳出发,走10多分钟高速,自岳家桥口下,不久,便进到了四方山。这是现代交通带来的便捷。据说,还有一条新修的公路,马上就要通车,它将在四方山边上经过。只是,“”并不在山边,如果要走近它,还需进山,绕过鱼形山水库。许国良开车带着我,沿水库堤岸行驶一阵后,钻入一片丛林小道,再经十多分钟,便看到了隐藏在参天古木中的“马来亚革命之声”的遗址。 “”的防空洞,虽然废弃多年,但仍然坚不可摧。 远远望去,两道门岗的门柱还在,依稀可以感觉到当年的严防程度。穿过门柱后,能看到大院内,或平地而起,或依山而建,分布着大大小小约二、三十栋砖瓦房,基本上是分为红墙平房和黄墙楼房两种。楼房均为二层,全已人去物空,有的门窗已倒,玻璃全无;有的屋顶已坍,瓦砾一片,显得格外荒凉。许国良带我参观了专门制作广播节目的“技术楼”,是一座高约几十米的塔楼,如今还依然耸立其间。此后,我们又去了位于半山腰的防空洞,从厚厚的钢筋水泥和重型的大钢门中,感受到了其工程的坚固程度;最后,我们沿阶梯登上山腰,参观了陈平的“总统府”。那是一座由红砖砌成的四合院,朴素但很庄严;院子不大,通过正门进去,是一个木制走廊,两边是天井,均种有枝繁叶茂的大藤蔓树;四边房屋,靠回廊连接起来,前面为办公室,两边是会客厅、警卫室等等;最后面,则是一排卧房,陈平当年就住在那里。我还特意钻进陈平的卧室去打探了一番,卧室并不大,方方正正,从早已损坏的木地板下面,能看到复杂的地暖装置。这在亚热带地区的湖南,是极为罕见的设施,可见,这里的生活条件,当年是多么优越。不过,条件再好,也都成了过去。如今,这里却是满目凋敝,除了残砖断瓦、碎泥灰土,就只剩下荆榛遍地了。睹物伤情,不免又生感慨,正所谓“胜地不常,盛筵难再。”(唐?王勃《滕王阁序》) 陈平的“总统府”内部,早已盛景不再。 许国良告诉我,益阳政府曾试图开发此地,也曾多次找人洽谈合作,但终因那段隐蔽的历史,中途而止。这一耽搁,便是多年,这里无人居住,也没人看管,加之山中空气潮湿,房屋很快便遭腐蚀,倒塌了不少。眼看,一组极具历史价值的建筑群,将沦为一片废墟,我不免也有些担忧起来。其实,历史早已经翻过一页,不管我们曾经做过什么,对也好,错也罢,都应该正视。陈平尚且可以正视自己的历史,在晚年总结过去的失败经验,我们又为尝不可呢?何况这些建筑物本身,并无对错,它们只是一个物质载体,记录了那个时代的某种特征,具有很强的历史价值和审美价值。我跟许国良说,将此打造成一个文创业的基地,倒是一个不错的选择;我还说,如果益阳政府有意想打造此地,我愿出力,效犬马之劳。然而,许国良却冲我苦笑,遗憾地摇着头。 .1.17于通州 杨卫发现在我家乡隐藏的一段秘密。 赞赏 人赞赏 长按中科获“聚力共健”品牌影响力视频营销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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