按说,谢声溢的一生,包括谢声溢的子女,该说的都说了,谢声溢的故事到此也该收官了。可是,“益阳在线”在连载中,熟悉谢声溢的老人,还有他的亲属,又来电来人,给老汉补充了以下几个不得不说的故事—— 第一个是现年87岁的老干部莫集勋讲述的。莫老解放初是老益阳市公安局预审股股长,后打成“右派”,落实政策后调达人袜厂,退休前为该厂行政科科长。 莫集勋说,我认识谢声溢是因为我的舅舅。我舅舅叫姚满更,是至年大渡口的摆渡人。其所以摆渡,是因为舅舅从小得了小儿麻痹症,腿脚不方便,讨不到媳妇不说,还不能自食其力。当年我家住在贺家桥,是母亲帮他谋到了这份驾横划子的工作。 当年的益阳城,一般过了夕时(夜晚9点以后)便很少有人过河了,而如果有人过河,价格是白天的三倍。姚满更是苦孩子出身,就只收两倍,即20文铜壳子。就是这20文铜钱,让残疾人姚满更认得了谢声溢。 那是民国二十九年()腊月的一个晚上,刚过夕时,渡口南岸走来一名军爷,一手牵着一匹大马,一手提着一盏马灯,脚上的马靴在马灯照射下闪闪发亮。当他问清晚上过渡的价钱后,却递过来60文钱,并解释说马抵两个人的价格。 姚满更见过许多过渡的兵,那些或被打散,或受了伤的兵们,一般白天都不给钱,何况晚上,又是他这糟老头子摆渡。而这位军爷不同,不但一脸和气,连马都给双份。姚满更感动得不行,连忙退还40文,说:我怎能要畜生的钱呢?可话音一落,军爷却笑了:你说我是畜生呀!姚满更这才发现走火了,便连忙赔不是:见谅,见谅,我说的是马,是马。军爷当然不以为忤:知道呢,我给你开个玩笑! 后来才知,这位军爷就是谢声溢,是长沙军官训练学校的团长,益阳青龙洲人,因家室安在大水坪,他这天晚上是回老家的。 也是从这以后,谢声溢每隔一七便回来一次,且时间都在夕时以后,相差也就两袋烟功夫,每次给的船资都是60文,而且是四川黄铜壳子,成色特纯。姚满更呢,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人,既然这个军爷对我有情,我也不能无义。于是,在以后的三年里,不管刮风下雨,每隔七天就准时在南岸等他,即使此时有人催着过河,他也要说服一下客人,说等的这个人很守时,且是一位难得的好人。 但民国三十一年的秋天,即年,这天,姚满更烟荷包里的烟都快抽完了,还未见到谢声溢的影子。心想他可能不会来了,待子时的更一响就回去吧。可就在这时,“嘚、嘚、嘚、嘚”,听到了马蹄磕麻石的声音。谢声溢见老姚还在等他,忙表歉意:老哥呀,等晚了吧?估计你烟都抽完了,可我又是不抽烟的,只好先说声“劳为”了。 谢声溢上船后,便解释他晚点的原因:老哥,今晚我不但没烟给您装,连船钱都只好先欠着。原来,他在经过槐奇岭时,被一根绊马索一绊,连人带马都翻到了地上。黑暗中跳出一汉子,不由分说,朝谢声溢就是一棒。哪知谢声溢是军官教导团团长,成天教学生使枪习武的,哪在乎这木棍?他一个鹞子翻身,飞起一脚便踢中了那汉子的下巴颚。那人招架不住,往后倒去,这时谢声溢的马也跃了起来,不偏不倚,一蹄子便尥中了那人的脑袋。汉子旋即昏了过去。 谢声溢点亮马灯上前观看,发现那汉子是个年轻人,模样还不到20岁,便用教学生的救护方法将他弄醒。年轻人醒来后连话也说不连贯了:好汉,叔叔……饶命……。原来,他的下颚被谢声溢带铁掌的马靴踢得脱臼了。 谢声溢上前替他把下颚正了位,问他为何不学好样,偏学强人剪径?谁知那年轻人却说:我想抢你的枪! 从他断断续续的交待中,谢声溢才明白:这孩子的父亲被宁乡民团的团副抓去了,原因是团副看上了他姑姑,可姑姑没尿起他,他便仗势欺人,将她的老兄安一个罪名给关了。其爷爷奶奶急得没法子,这长孙便想到,该团副无非是仗着有枪而已,如果我能搞到一条枪,就好了。于是便想到岭口的马路上,多次碰到一骑马佩抢的军人经过,便计从心来,想出了绊马索这招。没料周郎妙计安天下——赔了夫人又折兵,不仅骑马的武艺高强,他没想到,连马也欺负他,踹了他一蹄子。 谢声溢看着这个可能被马踢成了轻微脑震荡的年轻人,觉得又好气又好笑,于是摸遍全身,把所有的钱都给了他,嘱他抓紧去看郎中,尤其要看看脑袋。可是,在给年轻人钱时,他却忘了给自己留下过河钱。 姚满更听他讲完,连忙说:谢团长,别说你这是行善,就是长期不给钱,我也心甘情愿等你。 到了下一个七天,谢声溢奉还了上次欠资,还送了姚满更一听“白金龙”香烟,并玩笑说:这也是上次欠您的,您为了等我,把烟都抽完了。姚满更说什么也不肯收,但却抵不住谢声溢一番盛意。 上船后,谢声溢主动问起了姚满更的家事。姚满更告诉他,自己没成家,住在妹妹屋里,妹妹有一个孩子,12岁了,在金利绸缎庄学徒,没想到进去不久,就学会了裁剪,新式样一看就会。他本想谢声溢会夸他外甥一句,却没料谢声溢问,为什么不读书呢?姚满更答,倒是读了三年私塾,字也写得好,算盘打得溜熟的,但我妹夫说,如今读书人有几个好结果,还不如学门手艺稳当,就让他当学徒了。 咦!你妹夫这就错了。谢声溢便启发姚满更,说日本人是终究打不穿湖南的,国家胜利后,到处要搞建设,需要的是各方面的人才,我们国家就是因为人才少了,国力不强,小日本才欺负我们。最后,他请姚满更转告妹夫,说12岁的孩子,读书是正道,不应该荒废了。接着就事说法,还说那个对他使绊马索的孩子,如果多读点书,也许就不会出此下策了…… 哎,莫集勋说到这里,莫名地叹了口气,说舅舅回家后,就将谢声溢讲的这些道理转述给了我父母。我父亲揭开白金龙香烟的铁盖子,又揭开上面的锡皮子闻了闻,似乎有所悟:我家是遇到贵人了呢,不听他的真言,不仅对孩子不利,也对不住这位贵人。于是父亲咬咬牙,在五福完小给我报了名,我就成了四年级的插班生。 尤其感动的是,谢声溢还赶在我读书前,专门买了一套四到六年级的课本,托舅舅送给我,叫我一定把基础打牢,读了小学还要读中学。 为了让我记住这位大官的恩典,年夏天的一个晚上,舅舅特意带我来到大渡口,等候谢团长。结果等了很久才听到马蹄声。原来这次来的是两匹马,还有一个勤务兵,马上还驮了几个包。谢声溢塞给我舅舅一块光洋,说:老哥,这次马驮了一些东西,跑得慢了些,又让您久等了,这里包括马和行李,应该算七个人的船资。这块光洋是多了些,我知道您找不散,就不用找了,如您过意不去,下次过河你就做抵。 舅舅哪里肯要,结果犟不过,还是收了。 船到河中心,舅舅才把我介绍给谢声溢。谢团长摸了摸我的头,又拍了拍我的左肩,说:是块读书的料!今后国家搞建设,实现三民主义,还得靠你们这些读书人。当兵不是不好,但当兵只打得仗,搞不得建设,国家光复后就用不上了,到时候我这个老丘八就指望你们这代读书人了,在你们的治理下给口饭吃嘞! 这时,我才仔细打量这个舅舅和父亲认定的“贵人”:一身与勤务兵无异的衣帽,大热天还紧扣风纪扣,扎着腰带佩着手枪,没有我舅舅讲的雪亮马靴,而是绑腿草鞋,浑身扎得绷紧的,月光下可以看到被汗水浸湿的上身和大腿,但面对凉爽的河风,他们都没有脱帽宽衣。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谢声溢,也是最后一次见到谢声溢。后来读古人诗句:“将军征战不解甲,枕戈待旦候狼烟”,便想起了渡船上的他。 难怪他给舅舅光洋时说,“下次过河做抵”,原来这以后,舅舅就再没提起过他,大概就是那次,他把部分行李驮了回来,就调动工作了。 这以后,我完小毕业又考起了初中。但在读初中时,听说谢声溢调我们益阳当专员了。当时我也不知专员是多大的官,直到6年初中毕业,坊间才传说谢声溢搧过沅江县长的耳光,还说他枪毙了益阳的伪县长,撤了一名新县长的职,才知他的官比县长大。 6年7月的一天,一个骑马的军人跑到大渡口,问摆渡的姚满更哪去了。街坊将他带到我们家,当时舅舅痛风卧床,摆不得渡了。那军官送来一封便笺,署名是“第五行政督察专署”,内容是—— 满更大哥:一别三年,问候安好!贵外甥想必初中毕业,建议报考龙洲师范学校,日后为国家育人储材,早日实现三民主义宏图大业。专此,策群草书。 竖行,用毛笔写的,这个便笺虽不在了,但谢公的字流畅大气,有柳筋颜骨之风,一如他为人行事,豪爽洒脱。 这封书信可说是决定了我的命运。我们全家自然非常看重,我也因此考上了龙洲师范,于9年底在这个学校毕业了。年,人民政府招考地方干部,我没费力就考上了,参加了三个月的培训,就分到了当时的益阳警备司令部审讯股当审讯员,并负责文书档案。这时,我已知道了谢声溢作为战犯被抓了,于是,那封曾经被我炫耀过的便笺就被我偷偷烧掉了,哎! 又是一声长叹,这时笔者才明白,为什么在讲到谢声溢最初动员他父母让孩子读书时,他也叹了一声。看来,这读书识字与远古的仓颉造字鬼神哭,有点相通。人类有了文字后,鬼怪因失去了捉弄人类的能力而伤心,而莫集勋识文断字后,也伤心了20年,为什么?因为他被打成了右派。你说,这要感谢谢声溢,还是怪罪谢声溢?请看,莫老是这样说的:像谢声溢这样的人,我一生见得不多,有情有义,有责任心和同情心,与一个残疾船工都能如此,更何况他待其他人。可是,就是这样一位一身正气立于天地间的君子,当时的气却养不住他,连被我全家视为荣耀的一封信都留不住,甚至连我这个听了他建议去读书的人也被打成了右派。但尽管如此,谢声溢的情,谢声溢的义,谢声溢的德,却永远写在天地间,也永远记在我心里。而且,我也要求我的子孙,要把谢声溢对读书的认识,对我家的好,永远传下去。 来源:益阳在线,作者:老汉 预览时标签不可点转载请注明原文网址:http://www.yiyangzx.com/yysxc/5243.html |